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容易」二字,很多事看著明明沒麼難,可是卻總是要經過千錘百煉,令你苦苦掙扎。 光是活著就已經用盡了全力,哪裡顧得上體面。以下來自一位急診科醫生的自述。
淩晨三點,急診室已經清冷了下來。
一位扣著鴨舌帽、帶著白色口罩、背著帆布包的中年男士敲開了我虛掩的急診室大門,略帶歉意的詢問:「醫生, 現在能進來嗎?」。
說實話,急診的病人每一天都會有很多,但主動敲門詢問的病人卻寥寥無幾。
「現在沒有其他人,你進來呀」我招呼他座了下來。
「怎麼不舒服?」
「就是有一點咳嗽、發熱,想開點藥。」
雖然從患者的話中能夠聽見一絲難為情的意味,但此刻我心中剛對患者建立起來的好感卻一掃而光。
淩晨三點,只是來急診開點藥?
白天正常工作時間幹什麼去了?
你當急診只是為你24小時營業的私人藥店嗎?
既然來到了醫院,就應該認真看病,而不是想當然的自作主張開藥。
我一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詢問著,又一邊在心中腹誹甚至責怪著眼前這位面色有些發白的同齡人。
「既然已經來了醫院,就好好看一看吧。有時候咳嗽、發熱也並不只是普通感染那麼簡單,更何況近期流感比較多......」我還是婉拒了患者直接開藥的要求。
患者猶豫了幾秒鐘,並沒有拒絕我的建議。
「你怎麼現在才來醫院?」體格檢查後我終於還是沒有忍住追問眼前這位有些老實或者木訥的男士。
生活中有很多病人在發病之初並不會重視自己的身體,直到熬到難以堅持之後才會慌忙來到急診。還有一部分患者,是因為在白天裡被工作纏身,直到夜間方有時間。也有一部分患者,會想當然的認為夜間的急診病人少,診治速度快。
但是,他們卻從來不會想:自己的病情到底是否非要急診救治不可?自己為了一己之便的行為是否會影響到其它真正需要救治的病人?
不出所料, 這位帶著鴨舌帽的同齡人回答道:「我才下班,白天一直沒有時間。」
又是一位白天沒有時間,深夜來到急診的人。
如果患者病情危重,我作為急診醫生自然毫無「怨言」,但是患者咳嗽發熱已經超過48小時,而且很明顯病情並不危急,難道非要在淩晨時分前來就診嗎?
我常常發出著對急診不急的「怨言」,最起碼此刻聽見患者的回答後,我心中的小人兒又要跳出來痛哭流涕、一副被冤枉的模樣了。
但是,我心中隱藏著的這一絲不滿很快又要煙消雲散了。
「你之前有什麼病嗎?比如糖尿病等等?」
作為急診醫生,對於我的病人我都會將糖尿病、藥物過敏史、月經史等情況詢問清楚並且記錄在案,更何況在流感還沒散去的當下。
這原本只是我例行工作的一部分,但患者的回答卻讓我幾乎在一瞬間對其充滿了歉意。
我不該在心中指責他,更不應該去埋怨他。
「我有糖尿病、系統性紅斑狼瘡、腎功能衰竭,現在每週透析三次........」患者很平靜的說出了自己的既往病史。
聽見了他的回答,我正在書寫門診病歷的手不由自主的停頓了一秒鐘。
「哦,那你更加應該檢查一下了。糖尿病、腎功能衰竭、風濕免疫系統疾病,這些都是罹患流感的高危因素。事實上,像你這樣的情況,應該早一點過來。」
「沒有辦法,工作忙,中午抽空來過一次,人太多,我就又回去了。」
原來中午的時候,患者曾經來到過醫院一次,只是因為有太多的病人,所以患者只得又返回工作崗位。
早春的金陵,春寒料峭,還有許多人同我一樣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之上。
淩晨的急診,時不時有病人的[呻·吟]或喊叫從輸液室、留觀室、搶救室裡的某一個角落裡傳來。
將病歷遞交給患者,囑咐他繳費、化驗。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股酸楚和自責湧上了我的心間,甚至要從心房噴射而出達到全身了。
對於一個中年男人來說,糖尿病、系統性紅斑狼瘡、腎功能衰竭意味著什麼?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人、一個家庭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痛。
這些病不僅意味著巨大的經濟負擔,也意味著對心理和精神的摧殘。
面對著生活的磨難,有些人選擇自暴自棄,有的人選擇了抗爭到底。
面對病魔的挑戰,有的人能夠從容面對,有的人卻早已失去理智。
而我眼前的這位同齡人,顯然並沒有被擊倒。
又或者說:即使身患多種疾病,他依舊要不得不面對生活,依舊在深夜繼續工作著。
誰不是卑微的生,誰不是艱難的活?
雖然作為急診醫生的工作非常辛苦,但這個社會上又有那些行業能夠不勞而獲呢?
雖然奮鬥在一線的工作比較艱辛,但這個世界上必定還有著更加艱辛的人們。
事實上,我無法說清自己對這位同齡人的感情。
我震驚,是因為我從沒有想過在他正當身強力壯的年紀背後會有如此嚴重的疾病。
我敬佩,是因為他身患多種疾病後依然表現的淡定自然和不卑不亢。
我感動,是因為他為了生活依舊不得不如我一樣守候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個淩晨三點。
我自責,是因為我竟在開始接診的時候對他多有腹誹。
我難過,是因為我看見更多如他一樣的蒼生之苦。
我辛酸,是因為我作為一名急診醫生似乎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若干年之後這位他的結局。
我慚愧,是因為我沒有經過瞭解便輕易去揣測別人。
很快, 診療結束了,我為患者開了三天的口服藥。
這位同齡人離開前又鄭重的對我說:「醫生,打擾你休息了,實在不好意思!」。
此刻,我才敢正視他那雙被包裹在帽子、口罩和眼鏡之中的眼睛,我從中看見了平淡、堅毅、真誠和勇敢。
「沒關係,都是我應該做的!」
嘴巴上說著這些話目送患者離開,我的心中卻再一次的無比難過起來。
幸福的人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人卻有著各自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