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疑似西漢外交大使張騫的頭顱骨,出現在河南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間倉庫里。整個頭顱骨呈褐色,脫落的下顎上還殘留著白色的牙齒。在場參與檢測鑒定的人員認為,這與張騫兩次出使西域,長年在戶外活動,并且飲食牛奶和肉有關。
一顆疑似西漢外交大使張騫的頭顱骨。受訪者趙海均供圖
在現場,「洛陽眼」檢測儀的發明人王光輝用該儀器對這顆頭顱進行了測年,結果顯示,頭顱的年代上限約為公元前160年。
王光輝(右一)正在對頭骨進行測年。受訪者趙海均供圖
歷史文化學者趙海均對這一結果表示驚訝。在場的還有河南省文化產業發展研究院院長戴松成,經他們對這顆出土頭顱來歷的了解,加之現場討論后,幾人初步推斷,這或許是張騫的頭顱骨。
顯然,有些人不太同意這一說法。「這事兒感覺不太靠譜。」陜西城固縣張騫紀念館(博物館)業務部主任陳旭說,歷史研究應該以史料記載和考古發掘為基礎,輔以科技手段進行嚴謹論證。此外,他對這次科技檢測的測年方法也存疑。河南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一位研究員跟陳旭站在同一陣營,他告訴記者,「我也覺得不太靠譜。」該研究員曾參與了這顆頭顱的發掘工作。
張騫埋身何處?
——陜西城固還是河南南陽
公開材料顯示,1938年,西北聯合大學師生對陜西省城固縣博望鎮饒家營村的「張騫墓」開展了一次考古發掘。《張騫墓考古記述》一文指出,調查人員在墓地周圍的麥田及鄰近的下李何、饒家營、季家營等村旁采集到大量繩紋殘磚、殘瓦及花紋陶片等遺物,整個調查過程只用了一天。
「張騫墓」的發掘并未徹底完成。漢中文史專家陳顯遠曾提到,當時,墓周村邊的張氏后裔極力反對祖先墳墓被掘,村民們肩抗鋤頭守護陵墓,阻止發掘。后考古人員以封閉墓道口,豎碑留念來平息紛爭。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瑞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城固縣‘張騫墓’發掘的背景處于抗日戰爭時期,人們要對民族英雄的墓冢進行加工整理,還有個原因是當時雨水對墓葬造成了損害,為了培植(修復)墓葬,考古人員重新做了封土,立了保護碑。」
關于張騫和張騫墓的介紹,《史記·大宛列傳》《漢書·張騫傳》及各種方志早有記載。但對于城固縣「張騫墓」的墓主是否是張騫本人,一直存在爭議。
據劉瑞介紹,彼時擔任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所長、陜西考古會工作主任的徐旭生是「張騫墓」發掘計劃的制訂者和發掘工作的指導者。在進行分析后,徐旭生也無法給出城固縣「張騫墓」的墓主是張騫這一結論。
1942年11月,20世紀中國著名考古學家何士驥發表了《修理張騫墓工作報告》,他曾參與了「張騫墓」的石刻發掘。從報告來看,何士驥也沒有對「張騫墓」的墓主進行認定。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北京大學絲綢之路考古研究中心主任陳凌也持相同觀點。2014年,城固縣「張騫墓」在第38屆世界遺產委員會上申報絲綢之路項目時,陳凌是申遺專家組的成員。「城固縣‘張騫墓’墓葬的朝向、形制,包括出土的石刻,證明這座墓為東漢時期,而不屬于西漢。所以在絲綢之路申遺時表述為該墓與絲綢之路開辟這一重大歷史事件有關。」陳凌說。
城固縣「張騫墓」無法確定墓主,給了其他文化學者猜測和爭議的空間。趙海均稱,城固縣「張騫墓」或許就是個「衣冠冢」。說不定,被封為博望侯的張騫埋在了河南南陽。
他提到,南陽市科教文委主任白振國曾組織專門人員到陜西城固縣「張騫墓」進行考察,當時的白振國正擔任南陽市文化廣電和旅游局局長一職。城固縣某知情人士告知白振國,城固縣「張騫墓」不是張騫的真身墓。為此,2020年,得到相關部門批準后,南陽市文旅部門對博望鎮朱崗村的博望侯墓進行了搶救性發掘,在發掘的過程中,發現了這顆褐色的頭顱骨。
這一說法得到了白振國的證實。據他透露,2017年,一位姓楊的盜墓賊曾告訴他,自己因盜過朱崗村的博望侯墓受了5年的牢獄之苦,後來白振國對此人進行了深入了解。「他給我畫了一張當時博望侯墓的圖,2020年我們在朱崗村博望侯墓的發掘現場,發現他畫的圖和眼前的墓葬一模一樣。」白振國告訴記者,當時在發掘現場的還有一名公安局長和一名律師。
白振國坦言,他手頭上還保存著該盜墓賊案卷的復印件和提供的圖紙。就是在此次發掘中,他們發現了這顆褐色的頭顱骨,它來自張騫的封地——河南南陽朱崗村的博望侯墓。
上述參與此次發掘過程的河南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某研究員稱,因該墓葬被嚴重盜掘,出土的文物很少。除了這顆頭顱骨外,他們在墓室的內壁上,還發現了被一層白灰覆蓋的文字。
頭骨測年準嗎?
——檢測儀有爭議,判斷缺少證據
8月21日,王光輝在河南南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使用「洛陽眼」檢測儀對該頭顱骨進行測年。測年結果顯示,其年代剛好對應在張騫所處的時期。
據王光輝介紹,該儀器又叫「物體能量場平衡測年儀」,并稱這種檢測方法是建立在量子力學基礎和大量的實驗、經驗之上。在他提供的《洛陽眼工作原理》中提到了洛陽眼獨特之處:與C-14(碳-14)、熱釋光、釉老法、古地磁法等不同,洛陽眼可以適用于紙張、石器、玉器、青銅器、毛皮等任何物質。「實際上,熱釋光和洛陽眼檢測的原理都一樣,只不過,前者只測試某一個元素,后者測試多個元素。」王光輝解釋。
王光輝稱,此次數據標本來源于洛陽博物館,其數據的采集均來自該館倉庫中的文物。據他所言,「洛陽眼」檢測儀獲得了國家專利,該技術在各類博物館、考古、海關、司法鑒定、文物鑒定等領域廣泛應用。「河南省文物局對洛陽眼進行過調研,后又向國家文物局推薦過該儀器,但沒了后文。」
2017年11月,「物體能量守恒科技檢測成果」新聞發布會在北京舉行。洛陽博物館原館長周加申現場稱,2016年9月,該科技檢測儀在洛陽博物館成功地對各類藏品進行了現場檢測實驗,取得了良好效果。近日,周加申在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該儀器的一些數據標本的采集確實來源于洛陽博物館。「在發布會現場,一些參會的嘉賓拿出文物進行盲測,發現用洛陽眼盲測后,都測得準。」周加申說。
一般來說,C-14(碳-14)測年是考古界中最常用的科學測年法。陳旭對「疑似是張騫頭顱骨」的這種說法表示懷疑,對洛陽眼這種測年方法也表示懷疑。「顱骨測量主要應用在人種區別和鑒定上,DNA測序除了需要穩定的生物學檢材外,可靠的比對組數據也是必不可少的。如何確定這就是公元前139年的頭顱?與張騫同時代的人那麼多,如何確認這顆頭顱就是張騫的?」
劉瑞的質疑也有以下幾點。他認為,首先該頭顱骨出土的環境很模糊,除了頭骨外,是否還存在肢體骨和其他陪葬品。其次測年是一個約數,在一個正負多少年的時間范圍中,如何精準去判斷為某一個人。最后張騫是否埋在南陽,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保存完整的褐色頭顱骨與飲食有關的說法也不太成立。
「若想繼續印證的話,可多去幾家權威機構進行C-14(碳-14)測年。若墓周村邊也存在后裔,也可以嘗試用DNA進行檢測。」劉瑞建議。
陳凌覺得,人們容易把科技檢測的結果與其說明問題的這些概念進行混淆。檢測頭骨年代和判斷頭骨身份是兩個完全不同性質的問題。
南陽博望侯墓埋葬何人?
——是張騫還是同樣被封博望侯的許舜
組織人員對南陽市方城縣朱崗村的博望侯墓進行發掘的白振國,曾一度堅信該博望侯墓就是真的張騫墓,甚至他曾認為張騫還是南陽人。
2009年8月,河南方城和陜西城固兩地政府搭建交流平台,河南方城縣張騫后裔代表等一行8人赴城固認親,并到「張騫墓」前祭祖。據白振國回憶,當時在張騫封侯地博望鎮周圍的村落中,統計了836戶共計3908名張騫后裔。
此時的白振國正擔任方城縣委常委、縣政府常務副縣長。「從2009年的南陽絲綢之路高峰論壇召開后,我就一直關注‘張騫埋在哪里’這個問題。到2017年楊(盜墓賊)畫的那張圖,到2020年南陽博望侯墓的發掘,我就感覺這個地方可能就是埋葬張騫的。」白振國稱。
但如今他告訴記者,「南陽博望侯墓埋葬的是張騫」的這一說法,說服不了他,他開始動搖了。
據《河南日報》消息,2020年12月,當時的朱崗村的博望侯墓有個巨大的長方形墓坑,地面封土高四五米,從封土處往地下深達十二三米。墓道長20余米,墓道后是相連的墓前室后室,有點像拼在一起的兩節火車車廂。前后室為青灰色全磚結構,拱形磚券頂,前室比后室高50厘米。前室供祭祀用,后室存放棺槨。
2020年,考古人員在南陽朱崗村博望侯墓發掘時,發現的墓室內壁。受訪者白振國供圖
負責現場發掘的考古人員表示,「大墓地面封土發現有多個盜洞,后室發現三處盜洞。現在前后室都是淤泥,將來會將頂部揭開慢慢清理。前室會將封門磚取下,木質墓門周邊已發現帶精美花紋的漆器殘片。」
2021年1月,該考古人員又表示,大墓發掘已基本結束,出土了多枚五銖錢,還有鎏金錯銀銅飾件白虎、鎏金錯銀銅飾件青龍等器物。前后室內除發現銅錢外,還有一些木質殘片和漆器殘片。木質殘片能隱約辨認出一個「許」字。后室墻壁有字跡,但已無法辨認。
2020年,考古人員在南陽朱崗村博望侯墓發掘時,發現的五銖錢。受訪者白振國供圖
因為這個「許」字,白振國懷疑,「該墓葬可能也不是張騫的」。經了解,朱崗村博望侯墓的周邊有個村莊叫「許莊」,他想到了同被封為博望侯的許舜。
對于該地博望侯墓,陳凌認為,漢代封侯有以地名、籍貫和其他方式的多種命名來源,根據現有的文獻史料和考古證據,仍然很難確定張騫的封號是采用的哪種方式。
在劉瑞看來,從文獻記載看,張騫被封為博望侯之后,又「失期當斬,免為庶人」。此后被漢武帝起封為中郎將,再度出使西域。西域歸來,為「大行」,不久去世。《漢書·張騫列傳》中未載其再封博望侯。因此其去世的時候,應該不會在封國埋葬。漢代很多侯,不一定到封地,而是在中央任職。「張騫墓的位置,應在城固縣饒家營‘張騫墓’更西的空間中去尋找。」
據白振國透露,去年上半年,墓葬中發現文字的部分被整體打包到了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有專家指出,經初步分析,該文字類似佉盧文。
「因為張騫的封地,此前很多人一談及南陽的朱崗村博望侯墓,就認為這個博望侯可能指的就是張騫,但從目前的研判來看,由這個概念編織成的謎團似乎快要破解了。」白振國說。
從某種意義上講,追尋墓主是張騫的張騫墓似乎還有個過程。而目前,考古人員似乎需要從主動性發掘,或配合基建的搶救性考古發掘的岔路中,找出一條路來,去逐漸靠近埋葬張騫真身的那座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