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唐·魚玄機《江陵愁望寄子安》
就像唐代女詩人魚玄機詩中所寫,當回憶是一種單向奔赴的思念時,一個人的回憶,是一份在心中炙熱燃燒的情愫,跨越時空的思念就是對一個人的依戀。一念起,過去的點點滴滴都會出現在回憶里,像涓涓細流一樣在心頭流淌,在心間縈繞。
我們用指尖翻閱枕邊詩書,我們用心靈與詩歌交匯。當我們的眼神與詩歌中的某一行、某一句中不期而遇,并沉浸在詩歌中唯美動人的意境時,似乎就在這一剎那間,我們會與詩人產生情感共鳴,甚至會產生與詩人成為異代相逢的知己的喜悅中。
唐代詩人徐凝在游賞揚州的時候,邂逅了一位心儀的女子。後來,當他離開揚州并回憶起這位在揚州邂逅的女子時,寫下了一首傳唱千年的詩篇《憶揚州》:
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覺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千載之下,每當重讀此詩,詩歌的意境會在不經意間觸動讀者的心弦,并裹挾著讀者的思緒夢回到大唐的揚州,與徐凝一起重拾揚州的記憶、感受揚州月夜、邂逅揚州的愛情。
徐凝,唐代詩人,睦州分水(今浙江省杭州市桐廬縣)人。徐凝有才華,詩名顯著,但他屢次科舉都以失利告終,遂寄情山水,吟誦詩歌,潛心學問,布衣終卻一生。
徐凝的《憶揚州》,單看詩題,很可能會誤以為是一首描摹城市風光的懷舊之作,然而內容卻是一首懷人之作。詩中的女子,正是詩人在揚州邂逅的情人,詩人在揚州的歸宿感就來自情人的繾綣與溫柔。
愛有多深,思念就有多深,以至于詩人離開揚州多年后,仍然對她念念不忘,用詩歌的形式聊表思念,甚至在詩中用到了「蕭娘」和「桃葉」這樣的字眼。
先看「蕭娘」,「蕭娘」是美女的代名詞,在唐詩中經常出現。如楊巨源詩中的「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元稹詩中的「揄揚陶令緣求酒,結托蕭娘只在詩」,詩人們以蕭娘指代美女,不僅避免了直白,反而多了一份讓人回味形象的空間,這正是唐代詩人們慣用的含蓄而蘊藉的詩歌表現手法。
再看「桃葉」,桃葉除了植物屬性外,還與歷史文化名人有關。原來,「桃葉」是東晉名士王獻之愛妾的名字。王獻之曾在秦淮河的渡口迎接她,作了有名的《桃葉歌》:「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在這首只有四句20字的詩歌容量中,王獻之以別出心裁的比喻,將桃花比作愛妾,不僅寫出了桃葉的嬌美與動人,也寫出了他對桃葉的愛意和桃葉對他的情意。全詩比喻出彩,紙短情長,堪稱愛情詩中的精品佳作。
因為王獻之在《桃葉歌》中流露出的動人心扉的情感,以至于后世詩人經常將「桃葉」采擷進詩歌中,如許渾贈別詩中的「導引豈如桃葉舞,步虛寧比竹枝歌」,李賀詩中的「彩線結茸背復疊,白拾玉郎寄桃葉」,李涉詩中的「君到揚州見桃葉,為傳風水渡江難」。
詩歌文化有著一脈相承的內在邏輯,詩人徐凝則為「蕭娘」和「桃葉」這兩個文化符號渲染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從徐凝詩中的「難勝淚」和「易覺愁」兩處描寫不難看出,這是詩人回憶當年離開揚州之際,與情人難舍難分之際,情人愁眉淚眼的動人形象更為這場離別平添了無限愁緒。詩人將桃葉、蕭娘互文對舉、同義替換,其實都是指思念的那位揚州情人。
徐凝以工筆細描的手法,從情人的臉頰、眉頭寫到淚水、愁容。可以想象,她一定是一位多情的女子,她把似水的溫柔和似火的愛情全都給了詩人。在詩人眼中,她就像一抹陽光,就像一陣清風。
正是因為詩人徐凝見識過她的溫柔嫵媚與善解人意,所以她的音容笑貌才會鐫刻在詩人心間,成為揮之不去的美好回憶。當他在某個夜深人靜、月光悄悄爬上窗楹的時刻,他就會想起那位似月光般溫柔的揚州情人。
即使詩人記憶深處的往昔美好畫面被時光蕩滌得微微泛黃,起了褶皺,有些甚至支離破碎,但是詩人依然會將這些畫面視為生命中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他會輕柔地擦拭畫面,他會溫柔地撫平畫面,他會認真地拼接畫面。
詩人徐凝不會讓時光的塵埃落在畫面上,不會讓時間的力量弄皺畫面。他會讓昔日重現,他會讓時光的濾鏡高清還原往日情景,他會讓那一幀幀在生命里如浮光掠影般閃現的記憶碎片紛至沓來,投射到瞳孔、投射到腦海,投射到心間。
在所有與過去時光有關的畫面里,有一個早已定格在徐凝的記憶庫中。詩人不用刻意回憶,也是那樣歷歷在目,那就是當年他與情人在揚州街頭道別的那個晚上。
那是一個傷離別的夜晚,那一夜月光如水,他與情人終因為不可抗拒的外部原因而分別。詩人情難自抑,他不忍直視情人噙滿淚水的雙眸,其實詩人的雙眼也是熱淚盈眶。
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唯有「執手相看淚眼」。詩人徐凝抬起頭來,試圖化解一下「無語凝噎」的傷感氛圍,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看到了夜空的一輪明月。但此時的月光又是如此明亮皎潔,如此嫵媚溫柔,更加讓詩人不忍直視。
離別的情緒與動人的月色交織在一起,加重了詩人的離愁別緒,讓本來就已不堪重負的煩擾之情變得無以復加。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詩人在深夜抬頭望月的時候,原本是消解當時的離愁別緒,卻想不到連月光都是這樣繾綣動人。這讓詩人的所有情感如同月光的清輝一樣瞬間流瀉開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月光不禁讓詩人想起過去的一個個相似度極高的畫面,那是他們攜手漫步在被月光浸染過的揚州街道上的畫面,他們坐在月光坐過的台階上你儂我儂,他們在花前月下訴說著浪漫的愛情故事。
揚州的溫柔月色是他們浪漫之旅的見證,每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都是他們金風玉露般的旖旎情事與繾綣過往的見證。
回憶是思念的苦,回憶是愛的一種延續,如果對往事沒有愛意,思念便無從談起,如果愛意永駐心間,思念就會與回憶交織在一起,纏纏綿綿沒有界限。哪怕是上揚的嘴角,眉宇間的憂郁,抑或是輕聲的嘆息,都是那樣清晰可見。能接受在哽咽與歡愉中失去彼此的結局,也就能接受在思念與回憶中重拾印象的開局。
離別是一件難事。若真忘了一個人,又怎麼會接納與他或她有關的點滴往事在心里泛起漣漪?
久違芝宇,時切葭思。徐凝與揚州情人離別之后,時光雖然沖淡了往日的情愫,但當詩人在某一個瞬間不自覺地追憶起在揚州與情人邂逅的點點滴滴時光時,那月光下的情人的愁眉和淚眼,都成為詩人無比懷念的不堪往事。
這種思念依舊會如潮水一般涌來,纏綿的思念掙不斷、解不開,所以詩人提筆寫下了后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詩人為這首相思之作《憶揚州》畫上了含蓄蘊藉、耐人尋味的句號。
細細品味徐凝的《憶揚州》,只看詩題,說它是一首懷念揚州的詩并不為過,但詩歌內容卻是一首「滿紙相思淚」的綺懷的詩。
因為這首詩沒有去描寫揚州城的繁華富庶,沒有描繪揚州城的宜人景色。而是通過回憶情人離別之際的情景和月光,來抒發綿綿不盡的離愁別緒和離別后的深切懷念。
詩人徐凝用「三分明月」來描寫皎潔的月光,用「二分無賴」來形容揚州的明月夜,就是要說明天下的月光共有三分,無奈何,竟讓揚州獨得月光專寵,竟然占了二分。這樣的表達不但在寫法上極具特點,在藝術表達上也極具感染力,因而產生了獨特的審美藝術效果。
詩人以這種極度夸張的美景和不落窠臼的行文來反襯自己極度深沉的離愁別恨:普通的月光已能增加戀人離別時的痛苦感受,而在這集中了天下三分之二月光的映照下,這種離別之苦豈不是更加令人無法忍受?
詩人面對這輪過于明麗、過于嫵媚、過于動人的月光,不去吟詠它,卻嫌它多事,令他徒增煩惱。因為在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里,所有的輕描淡寫,都是無可奈何。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站在月光如水、清輝四溢的揚州城中,踏著被月色浸染過的青石小道,在裊裊的晚風中,那沐浴過徐凝的輕柔如水、朗然如璧的月光輕柔地落在游人的肩袖上,人們何嘗不會想起徐凝《憶揚州》那動人的旋律和抒情的文字。
李白說:「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是啊,每場如期而至的月光,都是月亮獻給夜晚的溫柔;大自然調和出的柔和的月色,暈染著夜空,暈染著大地,也浸潤著揚州的每一個角落。
月光給揚州帶來了溫柔、浪漫的底色,夜晚的喧囂也被月光偷偷地切換成溫柔的旋律,給予人們些許慰藉與掩護。在無數個月光下的成雙成對的背影中,有徐凝,有你,也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