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是一個有作為的皇帝,其最大的政績莫過于反擊匈奴。在其漫長的統治生涯中,光是攻打匈奴,就耗費了長達20多年的時間。而在這20年里,匈奴人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浩劫,就如班固在《漢書》中所云:
三歲,武帝崩。前此者,漢兵深入窮追二十余年,匈奴孕重惰殰,罷極苦之。自單于以下常有欲和親計。」
匈奴人悲慘到什麼程度了呢?在漢武帝去世之前,匈奴人被打得「孕重惰殰」。說白了,就是連婦女都被追得紛紛沒了孩子,以至于「罷苦至極」。匈奴從上到下,都失去了與漢朝爭雄的銳氣。
匈奴人自稱「百蠻之長」「天之驕子」,之所以會淪落到這般田地,主要是因為漢軍改變了戰法,從和親和防守,改為向匈奴主動進攻,甚至到了「深入窮追」的地步。而在此前,即使是虎狼秦朝也沒有追得那麼遠,打得那麼深。以至于匈奴人躲進了大漠腹地,依然面臨著漢軍突襲的威脅。
在筆者看來,匈奴男子以及匈奴婦女之所以被追得那麼慘,除了漢軍敢于深入猛追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漢軍改變了「猛追」的方式。即抓住天時,在春季對匈奴進行襲擊。
從漢高祖劉邦到漢武帝繼位的七十多年時間里,漢朝對匈奴一度采取了守勢。當時漢朝剛從秦末大亂的余燼之中誕生,民生凋敝、國內一片廢墟,無法與剛剛一統大漠的匈奴一爭雄長。因此漢朝一開始采取了休養生息的政策,即以和親的手段與匈奴修好,利用女人和金錢暫時制止匈奴的入侵。事實上,這就是一種變相的納貢。
和親政策為漢朝贏得了發展的時間。在漢文帝、漢景帝兩代皇帝的勵精圖治之下,漢朝的國力日益強盛,人口迅速恢復到3000多萬,糧食連年豐收,糧倉里的粟米層層堆積,放到腐爛都沒人吃。
更可喜的是,由于漢朝一直鼓勵民間養馬。到了漢景帝末年,漢朝的公私馬匹已經成群結隊,多達數十萬匹之巨。
巨額的財富累計以及龐大的馬匹儲量,終于給了漢武帝以反擊匈奴的資本。因此漢武帝決定改變以往消極防守的態度,對匈奴施以主動進攻,消滅他們的人畜,從根源上消除匈奴對漢朝的威脅。
為此,漢武帝訓練了強大的騎兵,甚至不惜雇傭匈奴人為他們做訓練;以上林苑為基地,培養了以衛青、公孫敖、蘇建等人為首的新型軍官團隊。不僅如此,漢武帝還親自頒發《斬捕匈奴令》,以法律的形式確立了斬殺匈奴人的賞格,鼓勵大家踴躍參軍,奮勇殺敵、立功封侯。
公元前133年,漢匈大戰正式爆發。漢武帝原本想將匈奴單于引起自己在馬邑設置的包圍圈,一勞永逸地將匈奴主力全殲。但由于走漏了風聲,導致單于落荒而逃。從此以后,憤怒的匈奴單于發動了漢朝的全面戰爭,整個漢朝北方的邊郡都陷入戰火和殺戮之中。
為了打擊匈奴的囂張氣焰,漢武帝決定利用深入猛追的方式,對匈奴展開反擊。但是反擊匈奴是極其困難的。
大漠氣候極寒,冬季最低溫度可以低至零下50度。漢軍的人和馬都難以適應,遇到暴風雪就容易大批死人。
同時大漠里還極度缺水,缺乏糧食。漢軍在漠北的所有消耗,都必須通過內地的運輸。在沒有鐵路、汽車的漢代,糧食運輸是相當艱難的。主父偃曾表示,將糧食從內地運到北方前線——「二十鐘而致一鐘」。
即如果把二十「鐘」糧食運到軍中,到達目的地只剩下一「鐘」;同樣的,把二十「石」糧食送到軍中,實際也僅僅得到一「石」。從這里看,送達率僅有區區5%。還沒等把糧食運到前線,其中大部分已經被運糧隊自己消耗掉了。
不僅如此,大漠中缺乏地標,漢軍進入大漠后很容易迷路,找不到匈奴主力,以至于無法完成戰術目標。更有甚者,還有可能中匈奴人的埋伏,然后被全殲。
雖然有種種困難,但漢武帝還是慷慨激昂地說:「寇可為,我復亦為;寇可往,我復亦往」。匈奴人以為漢軍不敢深入大漠,漢軍就偏要深入大漠給他們看看,給敵人來個出其不意。
公元前129年秋,漢武帝命令漢軍兵分四路,每一路都有1萬騎兵,大舉出擊匈奴。萬事開頭難,在出擊大漠方面,漢軍的經驗還是零,必須不斷地試錯,用鮮血和生命找出匈奴人的破綻。
而在這第一次出擊之中,稚嫩的漢軍果然被匈奴人狠狠地教訓一頓。
四路大軍之中,老將李廣全軍覆沒,自己也被胡人俘虜;公孫敖這一路則損兵7000人,又是大敗;而公孫賀則連敵人的一根毛都沒找到,一萬騎兵去,一萬騎兵空手而回。唯獨只有衛青獲得了小勝,找到了匈奴的龍城,斬首700余人。相比于漢軍驚人的損失,這點收獲是微不足道的,僅有取得對匈奴首勝的政治意義。
事后總結,漢武帝君臣們發現,漢軍戰斗力和斗志并非不強——要知道,李廣被4倍的匈奴騎兵所圍,也殺到了最后的一兵一卒。這次出擊的失敗,主要是因為出擊的時機選錯了,就不該在秋季出擊。
秋季是匈奴人戰斗力最強大的時期。《漢書·匈奴傳》記載:
「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
在漢朝人的記載中,不止一次提到秋季匈奴「馬肥」。因此匈奴襲擾漢朝邊境時,一般會選擇秋冬時期。根據下表現實,我們可以從《漢書》之中能找出匈奴入侵漢朝的三十個樣本,其中67%的入侵發生于秋冬時期。
匈奴之所以在秋冬季節進軍,主要原因有這樣幾點。
首先在秋冬時期,匈奴戰馬的狀態是最好的。夏季時,大漠草木生長,匈奴人趕著牲畜四處放牧。由于營養跟上了,牛馬羊的奶水豐富,正好能做出乳酪長期保存。同時,匈奴人開始宰殺牛羊,制作肉干。同時收集毛皮,開始制作衣服。
到了秋季,天氣寒冷,草木盡衰之時,牲畜已經增加了很多重量,過冬的衣服已經制作好,奶酪和干肉也已經準備好。正值秋高馬肥之時,就能對漢朝的邊境發動襲擊。
而此時,漢朝農民的莊稼更好收獲,匈奴人正好可以大搶一把,為他們的冬季做儲備。
正如顏師古所說:「盛秋馬肥,恐虜為寇,故令折沖御難也。」簡單翻譯來就是「秋季的胡人最難抵御。」
除了「馬肥」之外,匈奴人的弓箭在秋季時也最為強勁。晁錯上曾說:
「陛下絕匈奴不與和親,臣竊意其冬來南也,壹大治,則終身創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膠,來而不能困,使得氣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識,唯陛下財察。」
對于筆者標黑的折膠,顏師古引用蘇林的話語解釋道:
「秋氣至,膠可折,弓弩可用,匈奴常以為候而出軍。」
原來,弓弩需要用膠來粘黏。弓弩喜燥惡濕,春夏溫潤,弓弩很容易受潮,導致磅數和威力的下降。因此在春夏期間保養弓弩,必須把弓身放在火上烘干;與之相對,秋季的大漠干燥多風,弓箭也處于一年之中狀態最好、威力最強的的時候。
宋代理學家熊禾也說: 「北狄畏暑耐寒,又秋氣折膠,則弓弩可用,故秋冬易為侵暴,每留屯以防。」
秋季的匈奴馬快、弓強,處于一年之中最強的時期。秋季與匈奴作戰,簡直就是頭鐵,找死。怎能不敗呢?
因此,漢朝仔細研究匈奴的情報,制定了春季進攻匈奴的方略。因為在仲冬和春季之時,是匈奴一年之中最虛弱的時候。
大漠氣溫寒冷,到了秋末,氣溫就可以降至零下30度以下。此時匈奴人必須趕著牲畜尋找一座大山的背風之處,用以避寒。在那里還有一些沒有枯死的草,可供匈奴的牛羊過冬。
在氣溫稍稍高一點的冬季,匈奴牲畜大約會減少20%的體重;但在嚴酷的冬季,牲畜可能損失50%以上的體重。如果遇到大雪災,牲畜就會成片的死亡。
由于缺乏營養,匈奴的戰馬會變得十分虛弱。到了冬末春初,戰馬會瘦弱到連騎手都扛不住。漢朝名將趙充國說:
「從今盡三月,虜馬羸瘦,必不敢捐其妻子于他種中,遠涉河山而來為寇。」
這也證明,漢朝人非常清楚,春季是匈奴最弱小的時候。因此必須防止在秋季與匈奴作戰,必須防守到春季,再向匈奴發動反擊。如果不遵從這樣的鐵律,必然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公元前102年秋,浚稽將軍趙破奴率二萬騎出朔方擊匈奴,結果半路上全軍覆沒。
天漢二年 ( 前 99) 秋,貳師將軍李廣利帶領三萬騎出酒泉,準備進攻匈奴右賢王。漢武帝召李陵,讓他負責為貳師護衛糧草輜重。但年輕氣盛的李陵想自己獨立領兵立功,不愿附屬于他人。在沒有騎兵的情況下,他寧愿以少擊眾,帶領五千步兵搗單于庭。武帝 「壯而許之」,又詔老將——伏波將軍路博德在半路接應李陵。
路博德非常有經驗,認為秋季絕不是出擊匈奴的時候,因此他奏報漢武帝:
「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臣愿留陵至春,俱將酒泉、張掖騎各五千人并擊東西浚稽,可必禽也。」
簡單翻譯來就是,秋季匈奴馬肥,不能和他們作戰。因此路博德希望將李陵留到春季,然后再從酒泉、張掖從東西方同時進擊,必可擊敗敵人。
然而李陵卻自恃兵強,就是不肯聽,結果深入大漠后,遭遇8萬匈奴騎兵的重圍,最終全軍覆沒。
因此在對匈奴實施反擊絕大多數時候,漢軍都采取春季出擊的方略。史書記載道:
「其明年春,衛青復出云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子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羊百余萬。」
「其明年(元朔元年)春,漢遣衛青將六將軍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里,夜圍右賢王……」
經歷了第一次出擊匈奴的失敗,漢武帝和衛青改變了戰術,在春季時發動進攻,果然連戰連勝。
更令漢武帝君臣驚喜的有兩點。首先,漢軍擊殺了1.5萬匈奴人,自身的損失卻很小,甚至是「全甲而還」。很顯然,春季的匈奴非常孱弱,根本無法與漢軍抗衡。
相比于匈奴,漢朝在春季反而有更強大的力量。漢朝是農耕民族,農時在策劃軍事活動時是必然要考慮的一個重要因素。秋季是莊稼豐收的季節,如果在秋季進軍,可能會耗費大量人力以至于耽誤農時。
而春季進軍則不然,秋季的糧食已經收割、儲存并運送到前線。秋冬之時,匈奴戰馬因缺乏牧草而瘦弱;而漢朝的戰馬可以吃糧食來補充營養。根據漢朝簡牘的記載,漢朝戰馬除了吃草之外,還要使用豆、麥等莊稼作物。因此相比于匈奴的戰馬,漢朝的戰馬將更壯、更快。
其次,漢軍還俘獲了多達百萬頭的牲畜。這是因為春季時,匈奴用于躲避風寒的地點比較固定,因此會產生大量牲畜的聚集。春季深入大漠,就有機會繳獲大量牲畜。
因此在后續的作戰中,漢朝在絕大多數出擊中,都采取了春季進軍的戰略。
根據統計,西漢出擊匈奴,春季占據了總次數的55%,而夏季則占據28%,至于秋冬兩季,其次數之少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初戰獲得大勝之后,每年的春天,匈奴人都要處于膽戰心驚之中。
公元前122年春季,衛青率領漢軍大舉出擊,斬首一萬多人。霍去病也在此戰中橫空出世,冠絕諸軍,斬殺2200多人。。
公元前121年春,霍去病率領4萬騎兵軍隊攻入河西,取得了大勝,總共斬首4萬,俘獲4萬。
到了公元119年春,漢武帝決定對匈奴發動決戰,他派衛青和霍去病分領一支軍隊,發動了漠北之戰。此戰中,漢軍總共斬獲敵首8.5萬級,俘獲了不計其數的牲畜。從此以后,匈奴遠遁于漠北,不復進入漠南。
都說蛇打七寸,漢朝抓住了匈奴的軟肋,對其進行了長達20多年的窮追猛打。春季本來就是匈奴人相對「固定」的時候,他們帶著妻子孩子以及大量牲畜居住在一起,躲避大漠的奇寒。但當漢軍殺來,匈奴人就得沒命地逃走,那些大著肚子的匈奴婦女又如何不「孕重惰殰,罷苦至極」呢?
更令匈奴人恐懼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漢朝不僅在春季出擊,在秋冬時期同樣也會出擊,而且出擊的頻率變得越來越高。到了東漢時期,漢軍對匈奴的出擊已經沒有明顯的季節特征。春 季 占 29. 4% ,冬 季 占 32. 4,夏 秋 兩 季 共占 38. 2% 。
到了東漢,為何漢軍就可不遵循春季深入大漠反擊匈奴的鐵律呢?
這是因為從西漢時期,漢朝為了反擊匈奴而做出了六大舉措,分別是移民實邊、屯田、設立邊郡與開發河西、改善馬政、入粟拜爵、集兵制度改革。
這六項政策歸根到底,都是加強邊郡的人力和物力,讓各邊郡擁有獨立抗擊匈奴的力量。
衛青從匈奴手中奪取河南地后,漢武帝設立朔方、五原郡,前后募集70萬移民于該地。霍去病奪取河西走廊后,漢武帝又建立武威、敦煌、張掖、酒泉四郡,又遷徙大量罪人、貧民于該地。
這些移民和流放刑徒通過屯田,為軍隊提供大量糧食,不需要再從內地調運糧食。與此同時,這些移民還可以成為抗擊和反擊匈奴的兵源,必須從內地調集軍隊。相比于內地出身的軍隊,本地人組成的部隊更有動力保衛自己的家園和勞動果實。
與此同時,漢武帝還改善了馬政,引入良馬和優良的馬飼料;鼓勵商人將糧食運送到邊境;同時還改革地方兵政,充實邊郡部隊的戰斗力。
到了昭宣時期,漢朝邊境人口熾盛,其生產的糧食不僅能足食足軍,還能支援內地。漢朝邊軍兵強馬壯、補給充足,無論是春季還是秋季,戰斗力都超過了匈奴。因此漢軍的出擊不再受季節的桎梏,想什麼時候出擊就什麼時候出擊。而這一切,都是漢武帝選擇春季出擊匈奴打下的基礎。
漢軍的強勢讓匈奴再無與漢朝的爭雄的勇氣,最終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向漢朝屈服,而漢朝也成功地贏得了漢匈戰爭的勝利。
匈奴單于稱臣之后,漢匈兩國長時期沒有大規模的戰爭。到了漢宣帝年間,漢匈人民相處良好、相互貿易,出現了難得的和平的局面。沒有漢軍的窮追,匈奴婦女再也不用擔心孕重惰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