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位于今吐魯番市西約40公里的火焰山南部,公元3世紀~公元8世紀末,生活在吐魯番這塊地方、很多不同民族的人都埋葬于此,方圓數十公里,是新疆境內最大的古墓群。
1959 年以來,考古工作者先后對阿斯塔那古墓群進行了13 次發掘,清理墓葬400多座,數以萬計的珍貴文物重現于世,不少文物可填寫歷史空白,對研究魏晉、隋唐時期歷史、文化交流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在阿斯塔那古墓群的眾多墓葬中,有一個墓葬讓我印象非常深刻,這個墓葬的主人是一對夫婦,老夫少妻,墓葬時間跨度不小,隨葬品很有意思。
小編將通過這對夫婦的墓葬,帶妳一窺阿斯塔那墓群和神秘的高昌國~
1973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與西北大學聯合對阿斯塔那古墓群進行新一輪的發掘, 這次總共清理墓葬38座,一個編號M206的墓葬就在其中。
M206是一對夫妻的合葬墓。墓中出土一塊墓志,表明了二人的身份。二人都是麴氏高昌人。
張雄及其妻合葬墓出土墓志
麴(qu)氏高昌
西漢時期,吐魯番這片地方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車師國所在地,因位于東西交流要沖,這里成為西漢政府和匈奴的最后博弈之地。西漢一統西域后,車師完全納入漢朝中央政府管轄。公元前48年,西漢政府在這里設置戊已二校尉,主管屯田事宜。
《漢書•西域傳》說此地:「地勢高敞,人庶昌盛」。
高昌之名,由此而來,隸屬敦煌郡。
東晉時期,前涼統治者在此設高昌郡,經歷前秦、后涼、西涼、北涼四朝。亂世中,高昌這里的人也坐不住了,公元460年,居住在高昌的漢族世家闞氏自立為王,是為高昌國,史稱闞氏高昌。后又有張氏高昌、馬氏高昌,但統治時間都不長,公元501年,麴氏高昌建立,延續約140年,這段時間高昌政權相對穩定,自然也是一段黃金發展期。
阿斯塔那墓群
張大將軍
通過墓志可知,墓中的這名男子叫做張雄。他生于高昌延昌24年(公元584 年),這時候隋文帝楊堅剛剛登基。張雄出生不錯,他是 「 太妃之侄」 。這里的太妃指的是高昌王麴文泰的母親,麴伯雅的后妃。所以說,張雄與高昌王麴文泰是表兄弟。
妳如果現在去新疆自治區博物館妳可以看到一具干尸,他和大名鼎鼎的小河公主、營盤美男陳列在一起,這就是張雄的干尸。
張雄將軍干尸
張雄尸體保存的很完整,現在的這具干尸體長至少有1.75米,那張雄活著的時候身高至少有1.8米。從干尸來看,他肩膀、胸圍都很寬,關節粗壯,活著的時候應該身材非常魁梧。他的大腿向外側分開,但小腿向內收縮,整個腿呈「O」字形,這是長期騎馬留下的典型特征。
根據墓志記載,張大將軍死于高昌延壽十年(公元633年),這時候唐太宗登基還沒十年。張將軍終年五十歲,通過干尸可以看出,他的頭髮、胡子已經花白,雖然在古代,五十歲離世并不算早,但張將軍卻也不是壽終正寢。經體質人類學檢測,他的一段腸子[插·入]陰囊, 這表明他生前患有疝氣,很有可能這名叱咤風云的將軍就是因為這種疾病離開人世。
張雄將軍復原圖
王族之女
墓志中張大將軍的妻子姓麴。這個姓氏在麴氏高昌絕對屬于王族。這位麴氏生于高昌延和六年(607年),這時候隋煬帝剛剛登基。算過來張雄要比自己的妻子大了整整23歲,典型的老夫少妻。
從墓志來看,張雄這一生只有一位妻子,按照二十三歲的這個年齡差,他娶妻已經將近四十歲了。
張大將軍出生富貴,自然不是娶不到妻子。那為何40歲才娶妻?是因為某些原因耽擱了,還是墓志只記載了這一段?
阿斯塔那M206出土的女俑及琴、琴幾
張雄生前經歷了麴氏高昌國史上的一次大的政變。公元609年,隋煬帝親自西行到達張掖,在這里舉行「萬國博覽會」,廣邀西域以及其他國家的人前來參加。當時的高昌王麴伯雅帶著兒子麴文泰在張掖拜見了隋煬帝,為中原的衣冠禮儀所折服,心生向往。隋煬帝委任麴伯雅為「左光祿大夫,車師太守井國公」。隨后,麴伯雅跟隋煬帝入長安、征高麗,公元612娶華容公主, 同年回到高昌。
隋煬帝來張掖節儉各地使團
對漢文化日漸癡迷的麴文泰,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漢化改革。
《隋書》:「今大隋統御,宇宙平一,普天率土,莫不齊向。孤既沐浴和風,庶均大化,其庶人以上皆宜解辮削衽」。
過于激進的改革,受到內外部的強烈抵制, 公元613年,各部族群起討伐,史稱 「義和政變」。
政變中,高昌王棄國出逃、避居外地, 張雄等將領一路跟隨,經過六年時間,張雄帶領軍隊反擊,鞠氏重新掌權。
嫁王族女,也許就是對張將軍功勞的犒賞和肯定。
和張雄比起來,這位麴氏真的算的上高壽,她去世于公元688年,武則天的大周時期,活了八十多歲。
張雄生于公元584年,妻子麴氏生于公元607年;張雄公元633年去世,麴氏公元688年去世,二人合葬一墓。
老夫少妻的搭配以及麴氏的高壽,夫妻倆從生到死,經歷麴氏高昌的政變和覆滅,還經歷了隋朝、唐初、武周百年歷史,這些風霜,都沉淀在他們的墓中——M206。
1973年考古工作者在清理這座墓葬的時候,發現墓葬又被盜擾的痕跡。
阿斯塔那墓群M206、M510位置示意圖
墓中不少木質隨葬品都有被燒過的痕跡,墓中木雕彩繪武士俑的軀干還被移到了M113,清理墓葬的時候還發現了沙俄時期的火柴。20世紀初, 英國人斯坦因、俄國人科茲洛夫等人以探險為由瘋狂來新疆尋寶,損毀、掠走了大量珍寶,M206的遭遇只是新疆眾多被盜擾古墓的縮影。
即使受到盜擾,張雄夫婦的合葬墓還是出土了很多精美的文物。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墓中各式各樣的陶俑,武士俑、駝夫俑、宦官俑、舞女俑、仕女俑等等,約70件。
阿斯塔那M206出土女俑
因為張雄和妻子去世的時間相隔55年,所以墓中的陪葬品是分為兩次放置的,體現了不同時期的文化風貌。
張雄去世后陪葬的人俑數量差不多是19個。最多的一組是儀仗俑,共9人,體現出了張雄「入籌帷幄,、緯武經文」的大將軍身份。其他還有文官俑和一般的男俑和女俑。
這些木俑制作很簡單,都是用木頭直接刻出頭部和身軀,然后給木頭上敷白彩,再著色,顏色也很簡單,基本都是黑白兩色。
阿斯塔那M206出土的高昌文官俑
妻子去世后陪葬的人俑不僅數量多,做工、精致程度也大大提升。麴氏活了80多歲,她的陪葬品是由她的兒子張懷寂制作、放置的。我們挑幾件看看。
首先來看這件女舞俑,這應該說是M206中最為大家熟悉的一件陶俑了。
這件女俑上身穿一件綠色的短襦衫,外套一件半臂,上面是隋朝、唐初特別流行的團窠紋飾,她的下身穿一件紅色黃色組成的高腰間色裙,也是那個時代小姐姐們最為喜愛的裙裝,她的身上還有一件帔帛,頭梳整體看上去非常有范兒。
另外一件宦官俑,身穿黃色衣衫,黑色靴子,一臉的奸佞之相,特別逼真。
M206出土宦官俑
還有那件新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全國唯一一件的——天王踏鬼木俑。
通過這個圖片我們可以看出,天王的小鬼的形象都塑造的特別逼真,天王身披彩色盔甲,神情威嚴,而腳下的小鬼蜷成一團,眼中全是恐懼。
M206出土天王踏鬼木俑
唐代墓葬普遍有用鎮墓獸、武士俑的習俗,一般是每樣各兩件。到了武周時期,隨著佛教的傳播的深入,武士俑逐漸被天王俑代替。M206中的這件天王俑是這一變革的重要見證,這件天王俑之所以有全國「唯一」的稱號,得益于它的材質——木頭。
說到唐朝的明器,特別是俑,大多數人第一反應是——唐三彩。唐三彩屬于低溫釉陶,是一種特殊的陶器,它是用陶泥塑型,用火燒制而成的。所以說唐代的天王俑不少,但這木頭做的僅此一件。
新疆地區自古就有用木頭做葬具的習俗,從小河墓地的船形棺,到張雄墓中的木俑,都是新疆本土自然風貌的體現。
小河墓地使用的船形棺等木葬具
剛舉例的三件木俑雖然完全不是一個類型,但它們的做工是一樣的。這些木俑都是分段雕刻, 粘合成型,再根據人物特點涂上色彩,穿上專門為它們制作的衣衫,渾身都彰顯兩個字——精致!
M206出土的騎馬俑
其實不止是張雄夫婦墓,在已經清理的400多座墓葬中,很多的文物都非常精美,墓中的人俑都如此精致,那真人的生活怎麼樣呢?
張雄夫婦居住的高昌是絲綢之路北道的重要樞紐,同伊吾、都善并稱為「西域三大門戶」。優越的地理位置注定高昌國在東西交流上扮演著重要角色。
《舊唐書》:「自隋末罹亂,磧路遂閉,西域朝貢者皆由高昌」。
絲綢之路上的高昌
西漢年間高昌這里已經開始屯田,魏晉時期大批河西等地的漢人遷居高昌,帶來了中原先進的農耕技術和優良品種,所以高昌的農業體現出同中原一樣的特點。糧食作物有麥、黍、糜、粟、青稞等,不僅作物本身與中原相似,在阿斯塔納墓群中還出土有那時候人們制作的面點,一點也不比中原差。
阿斯塔那M201出土的女俑
除了基本的糧食,高昌人還會種葡萄、棗樹等經濟作物。
吐魯番文書:「且凡種葡萄者必須以葡萄酒繳租、僧俗無別,據地而繳」。
吐魯番這個地方種葡萄,自然是沒問題,除了葡萄,桑樹也是高昌重要的經濟作物。廣泛種植的桑樹是絲織業的基礎。
阿斯塔那93號墓出土租賃葡萄園契約
吐魯番這片地方,從史前開始畜牧業就十分發達,所以在最初的紡織業中,一般都是毛毯、毛布等毛織物。
隨著絲綢之路的暢通,蠶種東來,高昌「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讓它成為西域絲綢織造最為發達的地方之一。
阿斯塔那出土當地織造「王」字織錦
吐魯番文書,《高昌某家失火燒損財物賬》中記載,一戶高昌的普通人家家里失火的,「蠶種十薄」都被燒掉了,這「十薄」是什麼概念呢?
薄是養蠶的工具,類似于大的那種平底的籃子。
宋《蠶書》:「養蠶之方框,長七尺,廣五尺」。
宋代一尺差不多是30厘米,雖然歷代尺寸不一樣,但我們可以大致判斷,高昌的這個一薄大概是210cm*150cm那麼大,蠶種的個頭,一個薄上可以放的數量可想而知得多大量,一個高昌的普通人家可以養這麼多蠶,可見當時高昌蠶絲紡織的規模。
M206中人俑穿的衣服大多都是絲織品,還有幾件是精品中的精品。
其中一個舞女俑的腰帶,寬1 厘米, 長差不多10厘米。這件小小的帶子,是中國目前出土的最早的一件緙絲實物。
阿斯塔那M206出土的
緙絲,也寫作刻絲。它的制作方式是「通經斷緯」。一般情況下,一根緯線貫穿到底,它是什麼顏色,那這一根線織上去顯示出來的就是什麼顏色,我們姑且把它稱作「通緯」,所以就有了我們看到的織錦圖案的循環。
緙絲組織結構示意圖
如果要體現更為細節的顏色,那這「通緯」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斷緯」。就是說經線貫穿整幅畫面,緯線按照圖案斷開。「緙」這種技術是最早就是由居住在新疆等地的游牧民族運用的,但他們緙的是羊毛等做成的線,所以叫作緙毛。緙絲的實物最早在新疆發現,可見是這里的先民將「緙」和絲織物結合在一起,創造了絲織物新的加工方式。
「通經斷緯」可以制作更加精細的花紋,圖片上這件小小的緙絲上用綠色、大紅、黃色、藍色等顏色拼出細小的圖形,這種紋飾也是毛織品中非常流行的紋飾。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仕女俑上穿的衣服是一件「雙面錦」,這可是學術界一直以為在明代才有絲織工藝。但雙面的毛織物很早就有了,這就是「罽」,和張大將軍齊名的干尸——營盤美男,他身上穿的就是一件罽袍。
營盤美男身上的罽袍
魏晉時期的工匠,把制作罽袍的工藝用在了織錦上,所以就有了雙面錦。不論是女俑身上的腰帶還是衣服,都是上千年文化融合的縮影。
除了種植業、手工業,高昌國的娛樂生活也十分豐富。
M206出土的雙陸棋盤
在M206中發現了一個木制的圍棋盤和雙陸棋盤。
明人謝肇淛在《五雜俎》:「古今之戲,流傳最久遠者,莫如圍棋。」
圍棋起源于中國,已經有4000年的歷史,但直到唐代,圍棋才完全發展起來,上至皇帝、朝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可以在指尖較量較量。通過這個棋盤以及M187號張雄孫子張禮臣墓中出土的《仕女弈棋圖》可知唐代的棋局已以19道為主要形制,圍棋子也已經變成我們熟悉的圓形。
M206出土圍棋盤和M187出土《弈祺仕女圖》比較
除此以外,墓中還有斗拱等木構件,都體現了中原文化的特點。
高昌國普遍以家族墓地為主要安葬形態,所以張家的墓葬距離都不遠,兒子張懷寂的墓葬,在張雄夫婦墓南側, 編號M501,張懷寂的墓志早在公元1910年(宣統年間)就已出土,通過墓志可知張懷寂生于公元632年,他是家中次子,一歲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去世,但他繼承了父親對中原的向往和國家統一的理念,在公元640年高昌歸順唐朝后,九歲的張懷寂隨末代高昌王麴智盛搬去中原生活,深受中原文化影響,雅善書劍, 尤精草隸」所以為其為母親制作的隨葬品呈現出初唐統一興盛的面貌。
M206木闕樓
高昌自古就是東西交流,多民族流動聚居的地方,漢人工匠、粟特商人、宗教信徒都在這里留下印跡,使文化呈現出多元的姿態。
阿斯塔納墓群,號稱「地下博物館」,用最完整的形態保留了高昌生活的各個方面,深入發掘,那些「頗知田作,有牛、馬、駱駝、能作弓矢」的高昌先民逐漸鮮活。
M206,屬于一對高昌夫婦,一個是戎馬一生的大將軍;一個是出身高貴的王族少女,相差二十三歲,老夫少妻,二人從出生到死亡,墓中文物豐富而特別,成為隋唐百年變遷的縮影。
M206出土的胡人俑